潮州市潮安縣彩塘鎮,擁有“中國不銹鋼制品之鄉”和“不銹鋼王國”的美稱。
近日,記者來到彩塘鎮走訪,路邊四處可見各種不銹鋼產品的廣告,各種機械的轟鳴聲不絕于耳,一條漂滿各種垃圾水質發黑的小河從鎮中心橫穿而過。
30年來,不銹鋼產業逐漸在當地生根發芽,聚集規模位于全國同行前列,但就在這光鮮的稱號背后,是任意排放的廢氣和肆意橫流的污水。
2011年,彩塘鎮不銹鋼產業污染問題被省環保廳掛牌督辦。隨后,當地各級政府開始了大力整治工作,但長期污染積累并不容易改變,地方政府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環保困局之中。
遍地開花的作坊企業
不銹鋼產業已經深入到了彩塘鎮的各個角落,數以千計的微小型不銹鋼加工廠四處開花,其中包含大量家庭式作坊
記者在彩塘鎮宏安村看到,一條溪水幾乎黏稠到留不動的小溪里,布滿了各種生活和工業垃圾,有塑料袋,也有小的不銹鋼廢料,小溪兩邊的排污口里不時有一些黃黃綠綠的污水流出來。
在宏二村村委辦公室門口,記者找到了一個排污口的入口,這個入口位于一家沒有名字的小型作坊背后,在圍墻底處幾個碗口大的出口正緩慢地留出一些黃綠色的、有刺激性氣味的液體,這些液體通過一條水槽聚集,然后由一條在地下的暗道排向小溪。
據當地村民介紹,不銹鋼沖壓成型后為了去油漬和增加亮度,會進行拋光處理,有些材質較差或太小的器件不能拋光,就用鹽酸或硫酸來清洗,這些黃綠色的液體正是清洗后排出的廢水。
在宏三村,一條小河已經完全被水葫蘆掩蓋,只有在一家不銹鋼工廠的排水口處露出了一塊水面,水黑如墨汁,在附近打工的王先生告訴記者,因為污水里有太多的酸,所以那一片水面連生命力頑強的水葫蘆都不長了。
長年的廢水排放,使得彩塘鎮的地下水已經被嚴重污染。在宏二村,記者發現大部分水井已經荒廢,只有一條嚴重污染的小溪邊的水井還在使用,正在打水洗拖把的一位阿婆告訴記者,這些水只能用來拖地。記者打了一盆井水,水還算清澈,但一股強烈的腥臭味撲鼻而來。
一名姓許的村民告訴記者,村民已經多年不用地下水了,“修房子時都不敢用,用了連墻都是黃色的”。
井水污染了還能用自來水,但空氣污染了就無處可逃了。
記者采訪當天,正值一場大風降溫過后,彩塘鎮上空,陽光透過灰色的霧霾若隱若現,即使這樣,街邊還是坐滿了曬太陽的老人和小孩,一位老人告訴記者,“這已經算是一年中比較好的天氣了”。
這里的空氣污染到底有多嚴重?宏二村衛生站的許醫生向記者描述,“一碗稀飯,即使在室內,多放一會兒,就能在上面看到薄薄的一層灰”。
他向記者解釋,這些灰塵都是在不銹鋼拋光過程中產生的,少數大工廠才安裝過濾設施,更多的家庭作坊都沒有任何的防護措施,與他一墻之隔的一個小作坊就是這樣,為了阻擋粉塵,他不得不架了幾塊石棉板墻邊,但效果并不明顯,“每天都得擦一遍桌椅”。
在衛生站后面的一個拋光廠,記者看到,工人們都戴著厚厚的、已經發灰變黑口罩,廠內到處都是厚厚的一層灰,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粉塵,工人們告訴記者像這樣的小廠,根本不可能裝有除塵設備。
隨后,記者走訪了彩塘鎮的彩塘村、金砂村和南方村等村莊,記者看到的每一家拋光作坊里都是灰塵四起,記者經過的每一條小溪都黑如墨汁。
一位彩塘鎮的村民在當地的論壇里寫到:“我無時無刻地想念小溪里的小魚、小蝦和鮮嫩的水草,懷念那一泓甘甜的細膩和在溪水中嬉鬧的人們,但我只能在夢里大口呼吸。”
_baidu_page_break_tag_
艱難摸索的“還債”之路
彩塘鎮針對投訴關停的拋光廠已經有100多家,但關停一處就會引來更多的麻煩,“關停一家,就是引爆一顆炸彈”
隨著環境逐步惡化,越來越多的村民選擇搬離彩塘鎮,“稍微有點錢的都不住彩塘了,外出的也不回去了”,一位村民抱怨著。
走不了的村民無奈之下只得一次次到各級環保部門投訴,潮安縣環保局一年收到的投訴就超過百起。糟糕的環境也影響到了彩塘鎮的進一步經濟發展,2009年,潮安縣政府下發要求整治彩塘鎮不銹鋼產業污染的紅頭文件,開啟了為環境持續破壞的還債之路。
但這條路并不順暢。不銹鋼產業每年為彩塘鎮帶來超過1.4億元的稅收,超過全鎮總稅收的70%,不能簡單地一刀切,否則將對彩塘鎮的經濟發展造成強烈沖擊。
經歷了整治初期的兩年探索,彩塘鎮污染形勢并未取得明顯改善,2011年,彩塘鎮不銹鋼產業污染問題得到了省環保廳的關注,對其掛牌督辦。
同年,彩塘鎮出臺了整治不銹鋼產業污染的3年計劃,計劃設立4個集中拋光區,對成規模的拋光企業進行整改,要求增加治污設備和設備改造,同時對學校、醫院和居民密集區周邊的拋光點進行全面調查處理,予以拆除。
但這些設想在實施地過程中都不同程度地遭遇現實困境。
進展比較順利的是建立集中拋光區,彩塘鎮分管環保工作的副鎮長曾培崇介紹說,集中拋光區的設立是為了整合拋光產業,對其進行集中管理,統一處理污染問題。
目前,兩個小的集中拋光區建設已經投產,另外兩個較大的集中拋光區尚在籌備中。
但對于集中拋光區的建立,在當地也有許多不同的聲音,4個集中拋光區的總投入超過7000萬元,且還不算其中的土地成本,對于彩塘鎮政府來說,將因此而背起沉重的經濟負擔,“這個債不知道多少年才能還清”。
在企業整改方面,雖然目前已經對部分成規模企業完成進了整改,但推進工作仍然不順暢。
這兩年,彩塘鎮的不銹鋼制品企業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大部分企業嚴重滯銷,小部分企業已經處于停產或半停產的狀態,部分企業經營者對整治工作并不積極,甚至出現了抵觸情緒,一直拖延至今。
即使是一些開始整治的企業,也采取應付的辦法,治污設備要么是不夠,要么是不達標,就算全部配齊合格了,但在實際工作中也不使用,使得監管無處下手,并沒有真正達到整治的效果。
對此,彩塘鎮政府提出對整治企業進行補助措施,但是受限于財政困難,補助資金對于企業來說只能是杯水車薪,促進的作用并不大。
比較困難的莫過于關停重點區域周邊的拋光廠和作坊式的拋光廠。
到目前為止,彩塘鎮針對投訴關停的拋光廠已經有100多家,但幾乎無一例外的是,關停一處就會引來更多的麻煩,被關停的廠家時不時地圍堵鎮政府,要求賠償。“關停一家,就是引爆一顆炸彈”,曾培崇這樣比喻。
去年9月,一家在學校旁邊的拋光廠因為污染嚴重被強制關停,廠房業主帶著租金跑路,于是廠家每天帶著一大群工人去圍堵鎮政府,一連數日,比較后迫于無奈鎮政府只得墊資45萬元才得以解圍,而這筆資金至今尚未收回。
當地政府官員形容這次處置為“失敗的成功”,雖然成功地解決了問題,但是用了一種失敗的模式,以后的關停工作將會更加困難。
對于作坊式的拋光廠,環保部門也大為頭痛。潮安縣環保局副局長金橋告訴記者,作坊式的拋光廠成本極低,所以關停了一家,換個地點又開起來了,難以徹底解決。
金橋還表示,這種作坊式拋光廠到處“躲貓貓”,環保部門的執法成本很高。關停一家拋光廠,從調查到比較后關停,差不多需要8個月的時間,當工作人員走完所有程序后,拋光廠很快又在另外的地方建起來了,“前年年中我們處理的一個拋光廠,現在都還在等法院宣判”。
_baidu_page_break_tag_
處境尷尬的鎮級環保
人員編制和執法權缺失造成鎮政府在處理轄區內污染問題時捉襟見肘,對企業監管不到位、環保工作人員疲于奔命
彩塘鎮當前的環保困難,一方面是欠賬太多,另一方面也是一個鎮級政府環保的尷尬位置造成的。
據記者了解,潮安縣一級環保局的一個股需要應對潮州市環保局的三四個科室,省環保廳的七八個處室,而到了彩塘鎮則只有一個專職環保員吳桂斌,再加上一個分管副鎮長曾培崇,且環保也只是曾培崇眾多分管工作中的一個而已。
根據1989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試行)》規定,縣一級環保局才有執法權,鎮一級只能配合上級環保部門的工作。
對于擁有10萬人口、兩萬多外來人口、有上千家工廠和完整產業鏈的彩塘鎮來說,環保人員編制和執法權的缺失造成了彩塘鎮政府在處理轄區內污染問題時的捉襟見肘,對企業監管不到位、環保工作人員疲于奔命。
吳桂斌告訴記者,“這兩年投訴又非常多,基本上工作時間內都是在處理投訴,而一些基本的巡查工作和檢查工作就做得很少了”。
到了投訴現場,吳桂斌又得面臨更頭疼的問題,因為沒有現場處置的權力,所以他去現場只是做一些簡單的調解和調查工作,比較多就是做停水停電的處理,經常會遭受來自投訴人和被投訴人兩方面的不滿,兩頭不討好。
金橋表示,他們非常希望能夠將執法權下放,改變以往“看得見的管不著,管得著的看不見”的局面,讓“看得見的管得著”,做實屬地管理,“但是這個權力下放的決定權并不在我們手里”。
另外,治理污染的資金問題也是鎮一級政府的難點,雖然是經濟強鎮、財力收入雄厚,但是財權和環保的執法權一樣并未下放,而其承擔的社會管理和公共事務責任不斷擴大,彩塘鎮這兩年投入治理污染資金有數千萬元之多,上級部門承擔了一些,但是對于一個鎮政府來說,壓力依然很大。
“我們曾經做過一個建污水處理廠的計劃,后來一看需要的資金很大,就尷尬地默默地放棄了。”曾培崇說。
記者觀察
經濟鎮環保困境背后是鎮街事權改革缺失
隨著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鄉鎮和街道擁有了超過一個縣的經濟實力,面臨的污染問題也超出了想象,但是與彩塘鎮一樣,這些鄉鎮和街道往往都會遇到尷尬的環保執法權和財權缺失的問題,在環保執法權缺失的背景下,勢必會造成責任不清、效率低下、推諉扯皮和執法擾民等問題,而究其背后則是鎮街事權改革的缺失。
2010年6月,《廣東省關于簡政強鎮事權改革的指導意見》(下稱《意見》)正式頒布,提出擴大鎮級經濟社會管理權限,做到權責一致。《意見》提出,要深化行政審批、行政許可和行政執法制度改革,下放給鎮與其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相適應的行政許可、行政執法以及其他行政管理權。
就環保執法而言,中山市環境保護局已將“拒絕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現場檢查或者在被檢查時弄虛作假的”,“拒報或者謊報國務院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規定的有關污染物排放申報事項的”,“造成環境污染事故的”等多項行政執法權下放鎮一級;中山市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5萬元以上的行政處罰保留外,其他行政處罰全部下放到鎮一級。
可以說,中山市已經走到了鎮街環保改革的前列。同樣,在江蘇、山東和安徽等地也有了類似的鎮街環保改革,安徽省肥西縣就在鎮街一級設立環保站,延伸環保執法范圍,下放執法權力。
個螃蟹已經有人吃過了,廣東其他各地也應作出相應的調整,打破固有陳舊的管理機制,讓制度改革跟上經濟發展的步伐。當然,這些改革的權力并不在環保部門手中,這需要更多的人和部門參與和配合。
在另外一個層面上,就彩塘鎮的污染問題而言,也不應該只由環保部門來負責,作為一個擁有30年歷史的完整產業鏈的“不銹鋼王國”,至今仍然是做一些低端的加工工作,還存在大量的作坊式工廠,即使有規模的工廠也只是在做貼牌生產,這確實不應該。
著名環保組織“自然大學”的調研員陳立雯表示:“簡單的打擊并不能起到很好的效果,往往會陷入貓捉老鼠的循環中,河北省文安縣的廢舊塑料回收產業就曾走過這樣的彎路。”
陳立雯認為,彩塘鎮治理污染的工作重點,除了由環保部門牽頭治理之外,更應該上升到產業層面的升級換代和政府經濟工作的戰略調整,整合相關產能,調整生產關系,逐步消滅作坊式工廠,這樣有利于政府的監管工作,減少環保部門的工作壓力,真正做到從源頭上解決污染問題。